礼典仪式与《尧典》的文本结构-新华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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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 05/24 11:28:05
来源:光明日报

礼典仪式与《尧典》的文本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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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尧典》在《尚书》中的地位是独特的,它包含了古老的历史信息,但又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历史文献,是综合上古传说、信仰与仪式等材料创作而成的。古史茫茫,远古宏大的礼典作为仪式性结构凭借不断举行和展演,成为文化记忆传承下来,《尧典》即是以礼典仪式作为文本单元渐次展开的一篇经典文献。

上古时期,祭政合一,政治首脑也是神权领袖,在《尧典》的书写中,被后世视为圣王的尧与舜,分别主持了一系列的礼典仪式。在开篇总写了帝尧的至伟功德之后,首先是帝尧分命羲氏与和氏的观象授时礼典。古王国领袖掌握天文历法知识,既是对权力的垄断,也可用以指导人民的生活,司马迁在《史记·天官书》中说:“自初生民以来,世主曷尝不历日月星辰?”随时代发展,具体的天文观测逐渐有专门的官署和官员负责,但始终掌握在官方。《大雅·灵台》有“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的诗句,孔颖达《疏》引《异议》《公羊》说云:“天子有灵台以观天文……诸侯卑,不得观天文,无灵台。”灵台是一座只有最高统治者才有资格建造和使用的具有观测天象功能的神圣建筑。江晓原先生认为,《灵台》一诗表现的应是当周人实力初具规模,文王营建通天神坛,已经有挑战商王权威之意。(《上古天文考》)可见,如果掌握了天文观测与解释的权力,政权就具有了合法性。《尧典》中的第一个礼典仪式,是尧分命羲氏、和氏以授时:

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旸谷。寅宾出日,平秩东作。日中,星鸟,以殷仲春。厥民析,鸟兽孳尾。申命羲叔,宅南交。平秩南讹,敬致。日永,星火,以正仲夏。厥民因,鸟兽希革。

分命和仲,宅西,曰昧谷。寅饯纳日,平秩西成。宵中,星虚,以殷仲秋。厥民夷,鸟兽毛毨。申命和叔,宅朔方,曰幽都。平在朔易。日短,星昴,以正仲冬。厥民隩,鸟兽氄毛。

这一段书写与甲骨文四方风有明显的渊源,此外,何驽先生根据陶寺遗址的地中方位以及圭尺的尺寸,进行实测,推测出陶寺文化“四表”可能的实测地。(《怎探古人何所思》)这两方面都可谓是此段文字史实的素地,以之为基础,《尧典》作者拓展出更加丰富的文化意义,不仅有神圣仪式的展示,如出日、入日之祭祀,也有四时人们的生活状态及物候,综合多维的信息构建了一个新的文化体系,一幅象征了上古圣王统摄空间与时间、人与自然的和谐图景。

若将上引文段作为一个自足的结构考察,其微观处也暗藏古老的仪式密码。四个方位中,羲叔方面文例有异,只写其宅南交,而没有指出地名,对此旧注或以为有脱文,或以为是阙文相避,限于文献缺乏,无法落实。联系考古资料,可以提供另一种观照角度,濮阳西水坡仰韶大墓遗址的45号墓中,身份应为神权领袖的尸骸周围,北、东、西三个方位,分别有殉人骸骨,但墓主人头顶以上也就是代表南方的殉人是缺失的,而在与其相隔两组遗迹的更南端的31号墓中,是一位少年的尸骨。根据冯时先生的研究,四组遗迹的布置显示出一幅部落神权领袖死后灵魂升天的示意图,45号墓南方的圆形墓边象征天位,墓主灵魂由此升天,其身边的三个殉人与南方的殉人,代表着分至四神,如果象征夏至神的少年位于墓主头顶上方,则阻碍了其升天之通道,所以,代表夏至神的殉人被设置在了核心遗址的南方,他同时指出,《尧典》中关于帝尧分设四方之官唯独南方有缺文,即与西水坡45号墓表现出来的上古时期的信仰有关。(《文明以止》)远古葬仪同样属于神圣的仪式,我们惊叹于久远的仪式结构竟然可以通过文本结构实现如此精确的再现,用文化记忆的观点来看,文明的许多方面确实可以通过不涉及文字的方式传承下去。

尧在完成对舜的考察之后,禅位于舜,举行禅位仪式:

正月上日,受终于文祖。在璿玑玉衡,以齐七政。肆类于上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遍于群神。

文祖为举行仪式的神圣场所,“在璿玑玉衡”对应《尧典》前文的“历象日月星辰”,赋予舜对天象进行解释的权力,类于上帝的一系列仪式,也是为了确证上天与神明对舜继尧而为领袖的合法性的认可。《论语·尧曰》篇中有“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的记载,孔门以“书”篇为教材,这个内容很可能也来源于“书”类文献,同样可见尧与舜之间关于天文解释权力的转移。此后,舜便开始了其在帝尧去世之前这段时间的摄政工作,接下来一个重要仪式是对四方的巡守:

岁二月东巡守,至于岱宗,柴。望秩于山川,肆觐东后。协时月正日,同律度量衡。修五礼五玉、三帛二生一死贽。如五器,卒乃复。

五月南巡守,至于南岳,如岱礼。

八月西巡守,至于西岳,如初。

十有一月朔巡守,至于北岳,如西礼。归,格于艺祖,用特。

舜向四个方向进行巡守,都是至于四岳,《公羊传·隐公八年》记“天子有事于泰山,诸侯皆从泰山之下”,何休《解诂》谓:“有事者,巡守祭天告至之礼也。……王者所以必巡守者,天下虽平,自不亲见,犹恐远方独有不得其所,故三年一使三公绌陟,五年亲自巡守。……亦不可国至,人见为烦扰,故至四岳,足以知四方之政而已。”可见舜的巡守是一种仪式性的叙写。实际上,在商代,就可能存在到达方国的类似巡守的活动,如日本学者白川静根据卜辞的记载认为,商人向边境之国派遣祭祀之官去主持该国的祭祀,同时通过观察方国对于祭祀是否严肃来判断其对商王是否忠心。(《甲骨文的世界》)

《尧典》一文大致包含观象授时、帝位禅让、四方巡守、分官设职和诗乐教化等五大礼典仪式,其时间和空间都是神圣的,对应尧的观象授时和舜的巡守四方。伊利亚德认为对神圣时间和神圣空间的体验,揭示了人们对于与一种原初状态合一的渴望,而诸神和神话祖先正是在这个原初状态中创造世界和组织世界。(《神圣与世俗》)《尧典》所体现的是后世对于那个神圣年代的怀想,其文述中有作,所保留的古老信息属于“述”的范畴,演绎与创造则属于“作”的范畴,最终形成了一篇包含远古仪式、传说和民俗材料的综合性文学形式,一篇守望远古文明的经典,在文体上,近于斯科尔斯等所论的“史诗综合体”。(《叙事的本质》)《尧典》在《尚书》中位列首篇,不仅在于其所述具有文明奠基意义,而且在于其创作格局最为宏大与开阔。(作者:傅博,系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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